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脑子里的刹那，头顶的天花板就已经带着万钧之力迎头砸下，电光火石之间无数藤蔓在波尔脚下如爆炸一般疯长，硬生生将其他两人推飞数米，然后下一刻便伴随着巨响被“某样东西”碾为了齑粉。
连同中央的波尔一起。
“波尔！”
天窗的玻璃渣撒了一地，折断的木材在头顶摇摇晃晃，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妮娜却完全看不见这些，哭喊着要往波尔所在的地方扑，好在被卡扎哈死死抱住。
无视妮娜在挣扎过程中的乱抓，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灰尘之中的巨大黑影，说不出话。
圆柱形的石柱？不……圆柱的底部，压扁波尔的那个……怎么看都是手掌……吧？
有碎石掉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视线一寸一寸往上挪，然后，对上了那双赤红色的，无神的眼睛。
他看着他们。
毛骨悚然地感觉从脚底爬上脑门，一时的僵直让妮娜抓住了机会挣脱了卡扎哈。
“妮娜！”
“波尔……波尔……不要啊……波尔！”
不行，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说话了，卡扎哈努力想驱动自己的身体追上妮娜，那可是波尔拼命保护下来的事物，但是那双眼睛却让他动弹不得，他在对上那眼睛的一刻就察觉到了，那片血红里，只包含着纯粹的愤怒。
为什么愤怒？因为他和波尔用了探寻的术式？果然是不想让人知道存在吗？
不行，想不通。
山之巨人——只能如此形容它——完全由石头和泥土构成的身躯，但毫无疑问的，它是活物。
只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在那之前，还是该担心“它还会做什么”吧。
森林的孩子——卡扎哈他清楚的理解到，自己正本能的在惧怕着巨人，就像小孩子畏惧震怒的父母一样，面对那股怒火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去接受。
但它却并没有像卡扎哈想象中那样开始大肆破坏，愤怒的感情依旧没有消散，可它还是完全停下了动作，仿佛怒气不知该如何发泄一样，最初的那一下，更像是一种无关于意志的条件反射。
“不会吧……”
卡扎哈突然就明白了巨人的现状：拍死了一只咬痛了自己的飞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并不觉得满足，飞虫虽死，但疼痛依旧留了下来，于是怒气无法消散，大肆发泄又觉得没有必要。
真是讽刺。
一瞬间卡扎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恐惧似乎已经消散了许多，但他还是来回注意着妮娜和巨人的反应。
而如今的妮娜却完全不关心这些，只是一味地喊着同一个名字，沾满泥土、出现伤口的手推着，刨着那个石头构成的手臂，对方却纹丝不动，满脸的眼泪让人心疼不已。
必须要带她先离开，卡扎哈下定决心，他还无法确信波尔的死亡，那么在那之前，先要确保妮娜的安全。
而剩下的道具……只有那根枯树枝和一些檀香粉了吗……能用什么术式呢？怎么才能逃离这里……
“哎……？”
所有残留的纸张被从天而降的风压吹得四处纷飞，阴影遮盖了几乎所有的光线。
卡扎哈瞪大眼睛看向上方，对突然把脸凑上前的石巨人感到震惊和不理解。
为什么……！
眼角余光中，妮娜终于停下了伤痕累累的手，同样抬起头，两双无神的眼神对视，悲伤猛然化为就要喷吐而出的怒火。
“就是你吗！”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紧紧抓着衣服，表情扭曲，“做出这种事情的……就是你吗？！”
“回答我啊！”
巨人却对来自小女孩的怒火视而不见，沉默地注视着妮娜冰蓝色的眼睛，这让妮娜更加愤怒，她颤抖着从地上站起，同时拾起了几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卡扎哈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将石头使劲向上抛去。
但石头在砸中巨人的脸之前就落下了。
妮娜悔恨地咬住嘴唇：“魔法……如果能像波尔那样……用魔法的话……”
“不行，停下来！妮娜，绝对不能那么想啊！波尔不是最开始就教过你吗！”卡扎哈再也看不下去，喊出了声。
“那我要怎么做啊！”
简直痛彻心扉，小小的女孩竟满脸眼泪说这如此不知所措的叫喊。
“呼……”
石头在震动中发出的嗡响从上方传来，两人一同向上看，发现石巨人的脸正在渐渐离开，它直起了身子，嘴里呼出了一串白气，然后在脖子和身体呈现出某个角度的时刻，再一次完全停下了动作。
“究竟……想干什么……”
巨人眼睛的红光却无任何征兆地消失了，像是发条用尽的玩偶，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巨人的身躯忽然倾斜了。
立刻理解过来将会发生什么的卡扎哈毫不犹豫地扑向妮娜，妮娜却对此毫无反应。
“不行……！来不及啊！”卡扎哈看了一眼手中的枯树枝，绝望地抱紧了怀中的妮娜。
阴影迅速接近，与地面接触，在巨响中激起数丈的烟尘。
静寂片刻之后，小镇的恐慌像是流感一般扩散。
并不是因为石巨人的身姿，而是因为那股冲击造成的后果。
他们眼中只有不知为何被破坏的街道和房屋，而这股破坏还在继续向周围扩散。
“怎么回事？！”
“不知道！房子和地面突然塌掉了！”
“愣着看什么！逃啊！说不定这边也会塌掉啊！”
“那逃到哪里去才安全？！”
完全的混乱。
但就在人们还在争论这种事的时候，大地的震动已经渐渐消失，只剩下冲天的烟尘在空气中起伏，完全不像不久就会散去的样子。
没人敢靠近，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一边畏惧地祈祷，一边期待管理小镇的贵族能早些行动。
而在他们视线不能及的破坏区中央，一小块地面突然震动起来，相互交错化作直径两米大小圆锥的藤蔓一点一点顶开石块和泥土，从地下钻了出来，在尖端离地面一个成年人高度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像是叶片一样旋转着散开。
在里头的巨大红色花苞暴露出来，那花瓣也跟随藤蔓一起向周围展开。
花朵中央，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两人面面相觑，但注意到花朵颜色的妮娜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后方传来响动，回过头，波尔就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悠闲地拍着沾满一身的灰尘。
“波尔……波尔！”
卡扎哈这次没去拉那个不管不顾扑出去的女孩，他自己也陷入了全身无力的状态。
“真是……”他低声抱怨，“没事就早点出现啊……”
——毕竟花儿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也是要有一段努力的时间的。
两人终于因为这一句传达过来的话语而完全放松下来。
“太好了……”
波尔看了看一身破破烂烂，拽着他衣服不放的妮娜，像是有点疑惑一样歪了歪头。
“……”理解了那个动作意味的卡扎哈突然语塞，但他马上甩了甩头，从花朵之中站起身，“先离开这吧，有什么话等之后再说。”
“‘山’要消失了。”
波尔侧身看了看周围渐渐化作烟尘的石块和泥土，点了点头，横抱起身前的妮娜，她也不挣扎，头埋在波尔胸口止不住地啜泣。
三人冒着烟尘离开了那里，卡扎哈最后回了一次头，望着被砸成废墟的平地，他差点流出了血泪。
“我的家，我的道具啊……”
而要说近处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凯尔斯的“边境”酒馆了，只是面对出去不到半天就搞出如此大的骚动然后飒爽归来的波尔，凯尔斯只能一脸苦笑地表示欢迎。
将好不容易因为哭累了而终于松开波尔衣服睡过去的妮娜安置在二楼的客房，几个男人聚在柜台前讨论。
“嘿……你是说仅仅只是探查一下，对方就直接追过来还攻击了你们吗？那这委托人也真是够小心眼的啊。”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哦，我们可是差点变成肉饼了，你又不是没看到，小妮娜都吓成那个样子了。”
“哎呀，抱歉抱歉，因为‘门’正好开到你居住的城市，波尔又正好想找会追寻术式的人，你又正好没事做于是帮忙，这些巧合一起发生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了，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万年家里蹲的你居然会踏出家门和波尔一起出现在我店里，实在是吓到我了。”
“你是在找茬吗？”
听完卡扎哈讲完事情的经过，凯尔斯以一种很微妙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两人，时不时对他们的说辞开两个玩笑，但完全看不出一丝不信任的情感。
虽然嘴上不满，但卡扎哈对凯尔斯这种倾听的习惯感谢不已，接过刚调试好的麦酒饮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话又说回来，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那它的正身也就能辨明了吧？”
“不……虽说已经知道是‘山’的化身，这个绝对不会错，但究竟是何处的山，实在是不知道，那种体格的化身虽然少见，但绝不是只有一两个，波尔要找的话还是很困难……不，事到如今，波尔，你不打算收手吗？对方已经生气了哦？”
——那个不是真身。
波尔仿佛事不关己地在一边把玩着一条白手绢，偶尔才会像这样参与进对话。
讲解基本上都由卡扎哈来说明了，因为以波尔的话来说，自己的确是被砸到了地面下，但就像花儿的种子一样，总能从石头和泥土缝隙间找到长出茎叶的路，只是那之后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因此也只能作为听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波尔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也没有听过能瞬间转移那等质量的魔法，那已经是神迹的级别了，可如你所说，那只是化身，并不是神。”
“你是说那只是幻觉？”
“不，毕竟破坏是真实存在的，那位领主现在估计很头大吧，根本不可能了解事实，只能以区域地震来解释，啊，对了，得亏你住的偏僻，除了财产损失和短时间的群众恐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受伤哦。”
“那真是谢天谢……不对，那种事怎么都好……不，虽然没人被牵连是很好啦……啊啊够了！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还是没告诉我啊？‘森林’对于‘山’的认知是不会出错的，但你们……”
凯尔斯卖了个关子，果然让卡扎哈心焦了，再倒了一杯酒给他后，凯尔斯拿起了茶壶，倒了一点茶水在柜台上。修长的手指作为笔，水作墨，画出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意思就是，那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防御术式而已，而不是施术者本人亲自转移了过来，你和波尔的行为触发了这个陷阱一样的术式，然后受到了攻击，当然，这也就与施术者意志无关了，他最终也只能知道术式触发了而已，你的感觉估计也没错，施术者的确是所谓的‘山’，但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只是术式力量具现化的投影……怎么样，这样解释是不是就合理了？”
卡扎哈愣了许久后，慢慢抱着头趴到柜台上，接着胡乱抓起自己的头发，发出“啊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的后悔叫声。
只能说是被那个庞大的存在吓懵了，居然连这么简单却最说的通的可能性都没想到，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的感觉不会错，不得不说，逊毙了。
而凯尔斯却像看到了有趣的事物一样哈哈大笑，等意识到妮娜还在休息才硬生生憋住了笑意。
“要我来说的话，就算是为了那些遭受损失的人，波尔也至少要去和那位见一面吧，而且……你也应该有线索了吧，波尔？”
波尔点了点头。
被绿意包裹的破旧城堡，群山包围的小镇，这是卡扎哈的术式让他看到的最后景象，信息很少，但要确定位置的话，就已经足够了。
“围笼”，嘉沃镇。
“啊啊，是那里啊。”在脑内搜寻了一下位置，凯尔斯耸了耸肩，“如果要去那里的话，估计又会是一次很长的旅程呢。”
波尔没有对此表态，既不感觉遗憾，也不抱怨，单纯像是接受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
讨论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几个人同时沉默了一阵，卡扎哈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波尔的侧脸，注意到视线的波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也许你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啦……那小妮娜怎么办？她被吓得不轻，按道理是不该让她跟着你的，长途旅行甚至还有山路肯定不适合小孩子，何况之后肯定会和那个巨人再见面……但看她那个样子，要她和你分开大概更不可能。”
凯尔斯也看着波尔：“这的确是个问题，你打算……哎呀。”
几个人一同朝楼梯口看去，刚醒过来脸上还有泪痕的妮娜正揉着眼睛站在那里，米莎则在妮娜后面，一脸对打扰了男士们的对话而感到抱歉的表情。
见几个人都看过来，妮娜立刻就扑进了波尔怀里。
“在说和妮娜有关的事吗？”
“是呢……小妮娜，波尔接下来要出远门，你……”
“我也要去。”
“额，那个……还会和巨人……”
“要去。”
“山路很危……”
“要去。”
“嗯……看来没有别的选项呢，波尔？”
凯尔斯苦笑着把话语权扔给波尔，但后者只是轻轻拉把妮娜从怀里拉开，对着她束起了两根手指。
——两天后出发。
妮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完全看不到往日的朝气，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卡扎哈看着这样的两人，长叹口气后举起了一只手：“我也去。”
“哦，麻烦你了。”凯尔斯立刻接话。
“你这家伙……果然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吧？”
“嗯？你说什么呢，啊，米莎，做点东西给小妮娜吧，容易下口的那种。”
“明白了，这就去。”
“凯尔斯……”
卡扎哈再一次胡乱抓起了头发：“可以吧！波尔？当然不许你说不。”
“卡扎哈哥哥也要去吗？”终于抬起头的妮娜轻声询问，卡扎哈看着那双有些肿的眼睛，无奈地笑笑，但那个表情被他迅速抛掉，继而使坏般用力揉着妮娜的头。
“是啊，因为你那个监护人的关系我可是倒大霉了，在他赔钱重修我的房子和道具之前我得监视他不能逃跑啊！怎么，不满吗？”
妮娜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哼，那就好……嗯？波尔，你想说什……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两天后出发对吧？我刚刚看到了！所以把你那两根手指收回去！啊头好痛……”
“那就这样决定了，妮娜，你的午餐好了哦。”
一份火腿三明治被放到了妮娜面前，她摸摸肚子，虽然还是有些打不起精神，但还是老实地拿了起来……
卡扎哈看着嘴太小没法一同咬下内馅和面饼而就要又一次哭出来的妮娜和慌慌张张找面包刀的酒馆二人组，再把视线放在了在一边无事可干而发呆的波尔身上，回忆起那个令他十分在意的画面。
“面包刀不是做三明治的时候用过吗？！”
“啊！”
最终，他还是优先了帮忙找面包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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